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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润照例问了她的打算，当初是黄姨娘强留，她才留下的，如今黄姨娘已去，她是要出去还是留下，全凭她自己做主。

彩雀想不到玉润竟然这样待她，庆毓朝等级森严，一日为奴，终生为奴，大户人家更是以奴婢数量彰显身份，这也是大家都视那太子妃伴读为洪水猛兽一般的缘故。她原想因着黄姨娘阻拦，自己错过了那一次放出去的机会，这辈子是要老死在玉府里的了，谁知大小姐竟然是这个想法，一时怔住，说不出话来。

玉润也不着急，一口口地啜着茶，待她平静下来才又云淡风轻地问道：“怎么呢？”

彩雀心里有了主意，见玉润问，便离座跪下，磕了一个头道：“奴婢感谢大小姐恩德，只大小姐这样待奴婢，奴婢便是死也不出去的了......但也不在府里留。”

玉润一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：不出去，又不留在府里，是个什么意思？

彩雀知道玉润没有明白她的话，赶紧解释道：“大将军府择了二小姐，咱们家也是应准了的。如今二小姐没了，虽然可报暴毙，但事关皇家体面，必要来人查验，未必能遮掩过去。此事若是一旦查了出来，便是欺君，抄家流放不免就来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？玉府上下二十余人无疑能够幸免。便是大小姐您托赖着相府，到底还顶着玉府的名字，不免也受牵连。然无论如何，奴婢还是奴婢，又能如何？本不愿多言，但大小姐如此待奴婢，奴婢便是想不到也就罢了，若是想到了还不肯说出来，那便是猪狗不如的人了。”

彩雀停一停，又说：“奴婢这样资质愚驽的人都想得出来的事情，大小姐再没有想不到的，而这个节骨眼上大小姐都肯放奴婢出去，保全奴婢一条生路，足见大小姐心地善良，奴婢这样低微的人都愿意保全，为此，奴婢愿为大小姐肝脑涂地、万死不辞。”

她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，自己也觉察了出来，忙顿了一下，常常地出了一口气，然后坚定地看着玉润的眼睛，掷地有声地道：“奴婢愿代替二小姐，去做伴读。”

此言一出，满座皆惊，就连玉润也有些动容。

彩雀却无暇顾及他人，面有哀容，接着道：“大小姐容禀，奴婢原名江碧瑶，苏州人士，父亲原是江宁织造，十三岁前未曾体味世间疾苦。然伴君如伴虎，十三岁上父亲突然被罢官，再未归家。后来一夜之间竟来了数百差役，将家里抄检尽了，母亲言语间起了冲撞，须臾之间被乱刀砍死于阶下。后男子流放，女子为奴，奴婢被老爷买下，原准备收房，但因黄姨娘从中阻拦，竟给她做了婢女，起名叫做彩雀，为‘笼中鸟雀，任人摆布’之意。黄氏性妒，因恼恨奴婢出身，这些年摆布锉磨，奴婢实在恼恨得紧，但迫于其淫威，无可奈何，只得屈从。那一日听说二小姐要以小姐之身前往伴读，不由思及己身，故而语出无状，还请大小姐责罚。但事有轻重缓急，还请大小姐准了奴婢所求。”

玉润怎会没有想到这一层？玉涧一人身死万事休，然而黄姨娘已经冒了玉老爷字体应准此事。大将军府怕没有兴趣追究此事是否真是侍妾所为，只论白纸黑字，那时该当如何？不思量竟被彩雀讲了出来，心里又是感慨、又是惆怅，竟一时做不得声，眉毛也皱了起来。

彩雀以为她心有顾虑，又叩一首道：“奴婢幼时延请家塾，琴棋书画也会得，诗词歌赋也通，大小姐若不信，尽可一试。”

玉润离座，亲自扶了她起来，道：“碧瑶姐姐，你有此心，我心甚慰，然那将军府是何等地方，怎是轻易便可去得？我又如何能为了一己之私，轻易推你去那火坑？”

碧瑶听见玉润拒绝，心下着急道：“大小姐，奴婢绝无攀高钻上之心！”似是想起什么来，顿了一顿又凄然道：“士为知己者死，奴婢到哪里也是奴婢，无甚差别，但只以奴婢一己之身保得大小姐全身而退，奴婢便是死，也死而无憾了。”

玉润扶了她坐下，微微含笑道：“我心知你意，但此事我已另有安排。姐姐既是江宁织造家的小姐，亦有此才，怎能再为奴婢？不如我们平辈相交，结为姐妹如何？”

碧瑶一惊，待要拒绝，玉润已知其意，笑道：“我有一言，姐姐请听完再作计较。”碧瑶只得应了。

“二娘妇道人家，玉堂年幼，父亲已去，玉府再无照应，姐姐之父既为江宁织造，想必姐姐耳濡目染，亦有陶朱之才，我今将玉府上下托付姐姐，请姐姐代为照料，姐姐若是肯应，便是玉润的福气了。”说着向碧瑶盈盈一拜，慌得碧瑶慌忙扶住，道：“大小姐折杀奴婢了！”

玉润恳切道：“我既叫你姐姐，你便不再是这玉府的奴婢，若姐姐不愿，我便即刻差人置地买宅，送与姐姐，绝不强求。”

碧瑶听她说的恳切，再不应下便是不识抬举了，只得说道：“一切都依妹妹。”玉润拊掌笑道：“这便好了。”又道：“琉璃。”

琉璃会意上来，笑对碧瑶道：“请小姐随奴婢前去梳洗。”

碧瑶知道琉璃是玉润身边掌钗钏沐浴之人，玉润一片真心，不好拒绝，便道：“有劳。”随了琉璃去了。

这边琉璃扶着碧瑶在妆台前坐下，取出钥匙，开了左手第一个箱笼，拿出一套崭新的蚕丝里衣并衬裙，又锁了这个，开了左手第二个箱笼，取出一条海蓝底子银线掐云纹的裙子，再锁了这个，开了右手第一个箱笼，取出一件天水之蓝银线绣蝴蝶褂子，并一件石青缎子比甲，盘钮全由米珠攒成。

琉璃将衣裙在榻上放了，拉过屏风来，服侍碧瑶更了衣。

琉璃又扶她重新在妆台前坐了，打开文具妆奁，从第二层取出一个不常用的象牙梳子给她通了头，笑问道：“小姐要挽什么髻？”

碧瑶听得她的声音，恍惚中觉得自己还在自家的绣楼上，丫鬟清晨打了加了茉莉花的水来，也是这么笑着问：“小姐今天，要挽什么髻呢？”

不过碧瑶也是心思通透之人，转念间便已回过神来，笑道：“你做主便可。”

琉璃笑答：“是。”手下利落，两手翻飞间便挽了一个反挽髻，又拿出一支攒珠累丝金凤簪在正中，并小小一朵点翠莲花稳住后髻，再带上一对碧玉水滴耳坠子，一条银镶碧玉灵蛇链子，手上戴了蓝宝石戒指，腰上配着白玉蝴蝶佩。

碧瑶一直闭着眼睛，琉璃每替她穿戴一件，她就在心里道一声“当不起”，告一声罪，及至穿戴完毕已是告了几十声罪了。

只觉得眉毛轻轻地被人用青黛描过，两颊按上了些胭脂，唇上点了些唇脂，接着琉璃便含笑请她照镜子看看，她仔细端详了镜中人半晌，心情复杂地看了又看，才确定那是自己。

那人一张瓜子脸上一对弯弯柳叶眉，一双丹凤眼，眉如墨画，鬓似刀裁，眉目间俱是笑意，一扫先前的颓然之色。

这是自己？这是自己，这是自己！这个镜中意气风发的人，是江家小姐，江碧瑶！

琉璃看着镜中人，不免也真心赞道：“小姐真是花容月貌！”

花容月貌吗？碧瑶苦笑，她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，容貌虽在，岁月无情，怕是要辜负了。

念及玉润还在前厅等待，碧瑶缓缓站起，扶了琉璃的手道：“走罢！”

只这一句，便还是当日气度万千的江宁织造家小姐，琉璃不禁也生出几分肃然，正色道：“是。”扶了碧瑶向前厅去了。